文/羅文龍
蜀地的黃昏總愛在荷塘上織錦。當龍泉山脈將最后一縷夕暉揉成金箔，輕輕撒在千畝蓮葉間時，六百畝水域便成了浮動的綢緞莊。那些圓潤的葉片時而將暮色裁剪成青玉盤，時而把云影折疊成素紗禪衣，更有白鷺掠過時，翅尖蘸著藕花深處的胭脂色，在漣漪里寫下篆書般的飛白。這樣的景致，恰似杜甫筆下“風(fēng)含翠筱娟娟凈，雨裛紅蕖冉冉香”的工筆，卻又帶著幾分張大千潑墨的酣暢。
沿著青石板往荷塘深處去，暮色便一寸寸浸透了衣襟。三圣鄉(xiāng)的晚風(fēng)裹挾著岷江水汽，穿過田田荷葉時，竟將《詩經(jīng)》里的“彼澤之陂”吹成了現(xiàn)實。阡陌間，三五農(nóng)人背著竹簍涉水采蓮，木槳劃破的水紋里，分明游動著楊升庵五百年前種下的紅蓮。此刻斜倚水榭，看采蓮人手指翻飛剝出翡翠般的蓮子，恍惚覺得蓮蓬里蹦出的不是果肉，倒像是《楚辭》里“制芰荷以為衣”的佩環(huán)叮咚。
月華初上時，荷塘換了一副心腸。巴蜀的月亮不似江南那般纏綿，倒像剛從都江堰淘洗過的疏影，帶著青城山雪水的清冽。月光潑在荷葉上，立刻凝成薄薄的冰釉，待夜風(fēng)掠過，滿塘碎玉便叮咚作響，驚醒了睡蓮枕著的星光。曲橋上的射燈偏要湊趣，將游人的影子拉得老長，斜斜投進荷叢，竟似皮影戲里走出的伶人，踩著川劇鑼鼓點在水面起舞。
最妙是子夜時分的荷塘，像極了攤開的生宣。白鷺歸巢后，蛙鳴便成了荷塘的平仄，三長兩短地押著月光韻腳。偶爾有錦鯉躍出水面，鱗片反射的銀光倏忽劃過，恰似懷素狂草里那一筆驚絕的飛白。暗香浮動處，睡蓮將開未開的花苞微微顫動，正用睥睨之態(tài)嘲弄著過于殷勤的賞月人。遠處繞城高速的車流化作流動的金線，與荷塘的靜謐構(gòu)成奇妙的復(fù)調(diào)，倒應(yīng)著“空山無人，水流花開”的禪機，恰如蓮藕深埋淤泥，偏生得出絕世清姿。
更深露重時，荷塘開始吐露真言。殘荷蜷曲的輪廓被月光拓在石磯上，宛如李商隱“留得枯荷聽雨聲”的箋注；水波蕩漾處，忽見幾尾蝌蚪聚成墨點，在倒映的星空間游弋，儼然《快雪時晴帖》里那些靈動的字魂。
東方既白之際，荷塘將月色與晨光調(diào)和成青灰色。早起的畫眉鳥在蓮蓬上跳躍，喙尖撥弄的露珠，穿漢服的少女舉著自拍桿掠過木棧道，綢緞裙擺掃過的地方，薄翼振動的頻率竟與昨夜三弦琴的泛音暗合。這光景讓人忍俊不禁：原來所謂風(fēng)雅，不過是先人用舊了的煙火；而此刻的喧騰鮮活，百年后或許也會成為后人憑欄追慕的典故。